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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鸟有关(二章)

  甘肃□尚建荣

  (一)

  在三官,我曾仔细观察过一只啄木鸟敲击树杆的动作。

  那是一只并不健壮的啄木鸟,它灵巧的身子石子般不断从这棵树掷到那棵树。

  “嘟——嘟嘟——”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啊!在空阔的树林里,钝器一般敲
打着巨大树杆的回声仿佛来自于一个人的胸腔。

  那一刻,我郁闷的心空豁然开朗――一个坦荡如野的世界在我的面前缓缓铺
展开来。

  如一只追赶着季节的鸟儿,不知从那一天起,我就被一双翅膀带到遥远的天
空——一颗负重的心从此开始了它漫长旅途的跋涉。穿越时光的隧道,携带着年
少的奢望飞啊飞,一双飞翔的影子就定格在那里,我悄悄地叫它:忘情的幸福鸟。

  现在,当这只啄木鸟腿脚灵便地从这棵树弹到那棵树,你一下就能感觉出这
种灰褐色身影的鸟儿就是一个人愿望中那只鸟的化身。它是那么地勤快,如同一
个经历了许多世事的劳动者,面对扑面而来的日子,它给了自己更多的从容和悠
然。

  现在,你看它不慌不忙地把长长的嘴在这棵树上敲敲,又在那棵树上敲敲,
仿佛一个出师不久的木工谨慎地在木堆中寻找着下斧的地方。

  “空——空——空,空——空——空。”也不知何时,那悠悠颤音,我竟觉
得敲打的是一种爱和不可推卸的责任。刹那间,一切的言辞和表白也就显得是那
么地乏力而笨拙。

  “听到这声音,我感到很幸福。我忽然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啄木鸟,也不
是来自光秃的树木,而是来自一种尚未命名的鸟,这只鸟,是这声音创造的。”
那一刻,已离我们而去的青年作家苇岸把我难以言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是的,这是一种被声音创造出来的鸟。后来的一天,我曾对一位我爱过的女
孩说:“你给我描述一下这只啄木鸟敲击树杆的声音。”

  她说:“邦——邦邦,”一种坚硬的打击,一如灵魂对身体的突围。

  “不对,应是‘空——空空’,” 我说:“一座山林就是被它这种声音给
凿空的。”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今天想起这些,忽然我才觉得那片森林该是多么
地古老而苍茫。

  十一岁那年,当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空空如野的声音,就像钉子拥抱着木板,
一切的记忆从那时起便牢牢地嵌在我的血脉和记忆里。

  那天,我去距离村子近十里的半路接去到一个很远的山头背洋芋的母亲。当
我爬到那个叫做背嘴的山头时,突然就传来了这种奇怪的声音。这是一种多么美
妙而怪异的声音啊,第一次,它如同奔涌的爱“哗”一下唐突地撞进一个青春少
年的躯体。我扭头四下寻找,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一棵巨大的老树如一种不可预
测的命运神秘地罩在我的头顶,“空——空空——,”那悠远的回音一缕一缕从
浓荫匝地的四面八方一直萦绕到我的心灵深处。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撞击胸腔。后来,那剧烈的碰撞让我竟有了一丝害怕和担
忧。 

  再后来,我终于接上母亲,我的心开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在路上,我问母亲:那是什么鸟?

  母亲说:“抓木光。”

  抓木光,就是抓光树木上所有虫子的鸟吗?我没有再问母亲。我只是觉得这
是一个怪怪的名字。心随之“咚”一下也就掉进了无法言说的深渊——我的心灵
底片从此留下了一道很深很深的刻痕,直到永远。

  今天 ,我已不再那么武断地看待一些人和事,在生活这棵大树上,我知道:
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一片片相似却又不同的树叶。每一片叶子的背面和正面都是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在阳光下,但在风雨中,我们却接受着来自大地上同样
的一切恩惠和注视。那只啄木鸟呢?它站上我们肩头的角色更像是上帝的使者—
—它从大自然的深处飞来,带了福音携了祈祷,飞越千山和万水的阻隔,它也只
是想把那一颗治病救人的仁慈之心挂上高高的树杆。

  现在我问你:你,看到这一切了吗?





  (二)





  麻雀又回到了屋檐。

  回到乡下的老家,侄子指着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燕窝的鸟儿对我说:“那
是啥鸟啊?”

  “麻雀,”我脱口而出。

  记忆中,村后的庄稼地、门前的野蔷薇丛中常常布满了这种披着一身黄褐羽
衣的鸟儿。上小学的时候,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就曾不止一次地捣毁过墙洞里的麻
雀窝,有好几次,我们还抓到通体红肉没长出羽毛的小雀仔。

  孩子的破坏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这些麻雀,仍然以它惊人的繁殖速度和生存
能力与本该和睦相处的人们对峙着,抗衡着。

  这真是一种快乐的鸟儿,它们整天叽叽地叫着,不是从这个墙头飞到那家屋
檐,就是从这棵臭椿飞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而到了秋天,它们常结了伙几十只
甚至上百只如乱石子一般从村头掠过而砸向那一片片种了谷子和荞麦的田野。

  一粒粮食就是一颗汗珠,随着季节的更迭,这些精灵在吃光了农人遗弃在地
里本来不多的粮食之后,就开始把它们小小的身影移向农户挂在屋檐上还没来得
及脱粒的高梁、大豆和糜子。它们肆无忌惮地抢食着,可农户人家是容不得它们
不劳而获的行径的。于是,大人就鼓励孩子们撑起竹筛拉开弹弓去消灭这些十恶
不赦的家伙。偶尔,也有一些人狠下心来臼了那么一小勺米粒拌上鼠药去毒。

  有一年冬天,我曾用筛子在我家的土院中扣下了十多只并把它们用开水烫死
——这是村子里有经验的成年人教给我的办法。

  到文革结束的时候,我还不曾懂事,父亲说,麻雀当年也跟那些冤枉了的好
人一样,被全国上下一致视为“四害”之一。今天想来,这是一件多么可笑而荒
唐的事啊!等到有一天我真正懂得了人与自然该如何相处并身体力行地去维持二
者关系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坐在师范学校的未来小学教师了。我不停地向乡亲
们讲述生态平衡的重要和麻雀的种种好处,而那时,麻雀却已在乡村快绝迹了。

  我知道,这个一度被人嫌弃的生灵是在人们的诅咒和捕杀中慢慢消失的。它
们先是从村子里撤退,再后来,那偏远的山坡也难寻它们的踪影——直到那一刻,
一些人才觉得,这种可爱的小精灵也是乡间生活不可或缺的角色,少了它们小小
的身影,心头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个特殊的时代,造就的可笑之事其实何止这一件?一个好人;一件坏事;
反动或拥护;流行或复辟;黑或白,鹿或马,等等等等,一旦置放到政治铁腕下,
二者对立的所谓划分标准还能是标准吗?

  “这麻雀怎么就不见了呢?”每次回到乡下听到有人淡淡地说起消失了的麻
雀,我就有一种隐隐说不出的心痛。

  “这麻雀怎么就不见了呢?”在很简单的事中往往犯糊涂,这也许就是人类
的聪明。

  在麻雀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过广袤的乡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却不止
一次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与它们相见——让人感叹的是与它们相遇不是在花园,
屋顶,阳台,而是在养鸟者的笼中抑或丰盛的餐桌上。

  今天,在老家的屋檐下,我终于又一次见到这自在飞翔的小小精灵,我的心
不由就生出些许惊喜和快慰。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捉
鸟、打草、放牛,那一张张在岁月的风沙中变得粗砺的脸即刻也幻变成一张张掉
着鼻涕挂着泪花的脏脸……

  现在,也许是受了惊吓,这只小麻雀在它飞了几个来回之后,就孤单而迅即
地飞向了遥远的天空。

  母亲说,那只麻雀在这里已盘旋了好多天了,它是想占燕子的巢,可燕子不
答应,它们就打起来了。前几天,那窝燕子纠集了十多只燕子把这只小麻雀追得
四处逃窜,后来它就躲到窝里不出来,几只燕子蛋也被弄得掉在地上摔碎了。后
来,要不是她拿棍子赶走它,那一大群燕子真拿它没了办法。我一时笑了,在母
亲的脑海里,这麻雀依然是让人感到厌恶的鸟儿。

  也是的,过去我是听过鸠占雀巢的事,而“雀占燕巢”倒还是第一次听人说
起。

  “它自己不会垒窝吗?”侄子仰起天真的小脸问我。

  “会啊,”我说道。

  “那它为什么自己不垒一个而要抢燕子的窝?”侄子又问。我一时语塞。我
能对他说什么呢?说这只小麻雀好吃懒做?说这些小燕子能带给人吉祥?还是说
燕子和麻雀都是益鸟?我知道,那个藏在自己心底的猜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对侄
子说出的:或许,这只小麻雀就是从哪家人工饲养场或养鸟者的笼中逃出来的,
它不会筑巢垒窝也就在情理之中。

  母亲说,这窝里已几天没来燕子了。说这话时,我发觉母亲不由地流露出几
许伤感和无奈。在农人的眼里,燕子是能够给家庭带来吉祥和幸福的鸟儿。正因
为如此,这穿了一身黑色礼服的小精灵便格外受到农人的宠爱和呵护。而麻雀却
没有这么荣幸,尽管它把窝也像燕子一样筑在农人居住的屋檐下而想一点点靠近
人类,可人类却是不会容忍并去理解它的这种举动:一些人追赶它,一些人捕杀
它,一些人抄它的家,但它依旧执着地相信人类的善意,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
代,它们总是把窝垒在炊烟升起的地方——仔细想想,这究竟是麻雀这种鸟儿的
悲剧,还是我们人类自身的滑稽?

  穿过一个又一个百鸟竞飞的春天,这固执的鸟儿就这样一天天在它美好的期
望中坚守着祖辈遗传下来的生存哲学:让忍性和时间代替繁琐的语言对强大的人
类发言。可到今天,这些鸟儿终没有住进人类欢迎的屋檐,以至于在它快要从这
个大地上消失的时候,母亲依然把偏见的棍子伸向它幼小的身影。

  黄昏的时候,那个消隐在遥远天际的小黑点又回来了。它起先落在院子前面
的一棵香椿树上,停歇了一会儿,又飞向更高处一棵核桃树的斜枝。从这个枝条
到那个枝条,它不停地飞来飞去,让人明显地感觉得到它是带了那么一丝对谁也
不肯相信的警惕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和侄子的一举一动。直到夜色浓重地差不多看
不清它的影子了,它才觉出我和侄子对它并没有恶意,然后怯怯地飞进屋檐下的
燕子窝。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在屋檐下和院子中的树枝上搜寻那只小麻雀,才发觉它
早已飞得不知去向。此刻,坐在办公桌前写下这些文字,我已回到小城好多天了。
我一直在想:这只麻雀或许就是那个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在它勇敢、果断、超
越世俗地进入燕子窝的时候,它已经完成了一种改变自身生存方式的尝试和使命:
它要像那些燕子一样堂而皇之地生活在人类的屋檐下。每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有
些激动——倘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可是生物界里的又一次革命性巨变。

  说真的,就在那个黄昏,透过我、侄子和一只小麻雀,我确实看见了人类本
身强大背后的不堪一击和脆弱。因此,我宁愿相信:这只小麻雀,它只是离开人
类已有一段时间的成千上万只麻雀派出的一名使者,后来的消失,那是它去远方
邀集更多的同类回到这个它们祖辈曾经生活的村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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